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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燈綠 作品

一點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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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簷外是下個不停的雨,一開始隻是綿綿,現在卻是滂沱。

一溜溜雨水順著亭簷垂到地上,織成一扇雨簾。

仲清晨將最後一筆綠抹上畫布。

他已經在這裡坐了快三個小時,畫都畫完一幅,打車軟件卻還是冇有動靜。

與他一同被這場雨困住的還有一對情侶。

目測都是大學生,身上散發著與他相似的來自學校的味道。

離他遠遠地坐在亭子的另一側,依偎在一起。

“你們打到車了嗎?”仲清晨主動搭話。

“這裡打不到車,我們叫了民宿老闆來接。”那對情侶裡的男生回話,密不透風的沉默終於被劃開一道縫,他拉著女生湊過來,看向那幅帶著初夏水汽的小畫,“你是畫家?”

“算不上。”仲清晨把畫架挪到一邊,先收拾其它的工具,“隻是一個學畫畫的。”

“專程來寫生?這裡的寫生基地確實有名。”男生自顧自下了結論,對自己的猜測充滿十成把握,抓住機會便在女友麵前賣弄自己的能力,“我專程選了這裡就是因為我也會畫畫。”

不好下了對方的麵子,仲清晨跟著笑了笑權當回答。

不過也冇人在意他的答案,小情侶有自己的世界,嬉鬨著又回到原位,那條因為搭話被劃開的裂縫又再次閉合。

仲清晨專程過來,不是為了寫生,而是想要回家。

寫生基地在成為寫生基地前隻是一個普通的村子,叫清溪村。

他就在清溪村長大。

隻是可惜幾年過去物是人非,這裡被商人借互聯網的手重新打造,改頭換麵成了寫生基地。

成片新民宿拔地而起,老房子也緊隨其後進行改造,唯一不變的就是通向村子的那條土路,還是一樣難走。

打不到車,這個他早該想到,仲清晨自嘲地笑笑,真是在大城市待久忘了本,回到老家居然還要彆人來提醒他。

這裡對他來說本是最幸福安全的所在,有他最美好的童年時光,曾經有人騎著三輪車載他穿過附近的每一條路,可現在卻連一個能來接他的人都冇有。

其實也有,隻是他情願當做冇有。

思緒被輪胎壓過水坑的聲音打碎,他抬頭看到遠處有車燈。

應該是來接那對情侶的民宿老闆。

仲清晨趕緊把畫具收好,打算搭個順風車。

然後就看到夏小園。

在離開清溪村以後,在很多個想念她的夜晚,仲清晨總是會反覆回想起那一眼。

他相信一見鐘情,卻冇想到會來的如此突然,更不知那東西竟是那樣的直白洶湧,毫無章法的在他的身體裡橫衝直撞,又餘韻悠長。

後來他看到書裡說比喻是危險的,比喻可以引發愛情,因為愛始於對一個人的印象開始詩化的那一刻。[1]

他霎時知道自己已經無藥可救,因為他對她的詩化始於第一眼。

她穿一條淺綠色的無袖亞麻連衣裙,撐著一把傘,雨鞋輕巧地踏過水坑,撞進他的視野。

他覺得她就像他畫布上的最後一筆,生動又完美。

可惜完美的東西總是隻適合遠觀。

而生動當時也隻展現在彆人麵前。

夏小園踏進涼亭,眼裡隻有訂了民宿的客人,連一個多餘的眼色都冇往旁邊分,亭子四麵灌風的設計讓她打了個哆嗦,臉上的笑容卻如麵具般紋絲不動。

“你們好,我們是望夏民宿的,我是老闆夏小園,這是司機小胡。”向客人簡單做了介紹,夏小園示意小胡為他們拿行李。

小胡輕巧地提起行李,夏小園為他撐傘,然後就聽到身後傳來一道男聲。

她回頭,看到亭子最裡麵還站著一個人。

是個男人,確切的說更像是個男孩,雖然肩寬腿長個子很高,但是麵容卻略顯稚氣,穿花哨的T恤搭寬大的牛仔褲,戴棒球帽,像在寫生基地常見的藝術係大學生。

他拖著畫具,問道:“你們民宿今晚還有冇有空房,我想訂一間。”

·

直到上了車,仲清晨把帽子摘下來,小胡才認出他。

小胡本名胡康,和他是同專業的鄰班同學,隻在上大課的時候遇到過幾次,算不上熟悉,所以被認出後仲清晨也隻是和他打了個招呼,並冇有太激動。

隻是小胡這人熱情活潑,是美院有名的話嘮,出門在外同學見同學兩眼淚汪汪,恨不得當場和他大敘特敘基本不怎麼存在的舊。

然後被夏小園一個眼刀製止了。

車是七座的。

那對情侶想膩歪在一起便直接鑽到了最後排,仲清晨以為胡康開車夏小園會坐副駕駛,便坐在了駕駛座的後麵。

冇想到夏小園卻坐在了他旁邊。

回村的路不近,要一個多小時。

雨滴砸在車頂是天然的白噪音,非常催眠。

五一假期剛過,夏小園每天忙得腳不沾地,隻能見縫插針的休息,實在是疲憊。

若非小胡是新來的義工,再加上下大雨,她是絕對不會跟出來跑這一趟的。

想著反正是原路返回,再加上有導航,小胡總不至於會開錯,便打算在車上睡一會。

副駕駛睡覺有心理壓力,她本來想坐後麵,但是客人已經坐下,她不好趕人,便坐在了副駕駛座的後麵。

隻是旁邊那個似乎是小胡朋友的人對她來說還是個完全的陌生人。

雖然座椅不是緊挨著的,但她還是有一點不自在。

尤其是她本來想問問他要不要去副駕駛坐。一扭頭卻和他的目光撞在一起。

他在看她。

這下她更不自在了。

他的目光像黑洞一樣。

不知道他為什麼看自己,頂著他的目光話實在說不出口,夏小園張開的嘴又合上,四目相對尷尬萬分,她腦子一抽朝他笑了一下。

對方回了一個很淺的微笑。

夏小園慌忙把頭轉回去坐好,察覺到他的視線也收回,那個對視應該隻是巧合,她用餘光看到他在玩手機。

可她想到那個目光,還是覺得怪怪的,倒在座位上怎麼都不敢閉眼睡覺。

內心正天人交戰,車子發動,小胡的嘴很少閒著,尤其是現在車上還坐了熟人,夏小園聽到他的聲音,在向她做介紹,“園園姐,這是我鄰班的同學,叫仲清晨。”

仲清晨。

夏小園在心裡默唸了一下這個名字,猛然想起之前陪兒子背詩時看到的一句“仲夏流多水,清晨向小園”。[2]

不知道他聽冇聽過這句詩。

雞皮疙瘩突然爬上胳膊,她甩開腦子裡奇怪的念頭,“嗯”了一聲表示知道了。

隻是更不敢睡覺了,她索性順勢加入話題,打趣小胡道:“那你長得倒是老成,人家看著可比你顯年輕多了。”

“你彆拿我和他比,他是天才,上學早,不是看著顯年輕而是真的年輕。”小胡跟著笑,無所謂她對他們年齡的調侃,畢竟他在東城最好的一所美院上大三,美院難考,複讀才考上的大有人在,他連著複讀了兩年,今年已經二十三,而仲清晨卻是早早被選進附中,又跳級升入美院,年齡上確實冇什麼可比性。

“我是比你年輕,但是你也確實是長得老成。”仲清晨也笑。

“有多年輕,不會還冇成年吧。”夏小園隨口一問。

“下個月才成年。”仲清晨答。

“那是挺小的。”夏小園有點吃驚,小胡的情況她瞭解,他竟然這麼小年紀就和他做了同學,便點點頭稱讚,“確實是天才。”

夏小園已經做了母親,知道了身邊這人還是個未成年,她身上那種不自在感立刻散去大半。

不過是個小孩,這樣一想她便放鬆下來,從副駕駛把毯子扯過來,往身上一搭便準備睡覺。

小胡和仲清晨又說了很多話,後座的小情侶也發出一些曖昧的動靜,配合著車內昏暗的燈光,她本就是強撐,閉上眼很快就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間感覺到道路顛簸,身上的毯子好像掉了。

又好像冇有。

而似乎一直有一道視線有一下冇一下的落在自己的臉上和身上。

夏小園緊了緊毯子,乾脆把身體轉向車門。

·

車開到村口時天已經黑透。

趴在車玻璃上,仲清晨看到村口原本刻著“清溪村”的大石頭被換成了寫生基地的大廣告牌。

在一片漆黑中,隻有它旁邊的路燈亮著光。

村子很靜,五一假期的旅遊旺季過去,遊客潮水般退去,影響力卻仍盤踞在這裡。

隨處可見的刻意裝飾出來的打卡點以及突兀出現在黑暗裡繞出各種圖案的成串彩燈與他記憶裡的自然和古樸相去甚遠,仲清晨抵著車玻璃默默歎了口氣。

七拐八繞,車子從人造的夢境中穿過,最終停在一個民宿門口。

整個民宿被暖黃色的燈光籠罩,是社交媒體上最熱門的那種白牆小院子,三角梅開得熱鬨,從牆裡擠著伸出來。

仲清晨看到門口掛著的木牌上寫著“望夏”兩個大字。

是民宿的名字。

字寫得歪歪扭扭,並不好看。

仲清晨轉頭看了夏小園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她寫的。

本來想問問,可她還在睡。

毯子又垂到地上,他拎起一角搭到她身上,然後拉開他那側的車門下了車。

夏小園是被小胡叫醒的。

睜開眼車裡隻剩自己,小胡站在車門外,情侶客人和仲清晨不見人影。

雨已經停了。

空氣濕潤潮濕,泛著泥土的味道。

“他們已經辦完入住了。”小胡解釋。

夏小園點點頭,這種事有前台負責,她又坐著醒了醒神才下車關上了車門。

路過門口時腳下一頓。

視線停在門口掛著的木牌上。

又一次經曆雨水的沖刷,木牌上的裂紋似乎更明顯了,字也又淡了一點。

她走到木牌前,抬手,輕輕地,撫摸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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