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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九九 作品

383.誰是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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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陛下駕臨,入首席落座,大宴正式開始。眾人一起舉杯為皇帝壽,所有人一飲而儘,除了其中兩個人。

一個是邯鄲正使韓歆,一個是邯鄲副使桓譚。

韓歆用儘了全身力氣,皺著眉頭將酒強嚥了下去,之後他便連聲咳嗽,臉漲得通紅;而桓譚更是乾脆,直接將一口酒全噴到了地上,之後他張著嘴連聲哈氣,說道:“這酒,這酒怎麼如此。。。難以下嚥。”

諸臣都大笑,他們第一次喝高度酒時也曾有過類似的狼狽。

鄭興遞給他一碗水,撫著他的背道:“此乃特製高度酒,名為茲水忘憂,因取用茲水之水,飲之忘憂,故而得名。酒性醇烈,初飲之人皆如君等不能入口,不過再飲幾杯便覺出好了。”

皇帝也笑道:“看來二卿喝不慣這高度酒,來人,為二位使臣換酒!”

桓譚連忙搖手道:“不,不必換了,這酒初飲辛辣無比,細一咂摸,竟覺香味醇久,臣想再試試看。”

韓歆臉色通紅,在他看來,今天這人可是丟大了,作為使臣,這種失儀是不可原諒的。他覺得對方必定是故意如此,好讓他們當場丟醜,故而心中十分憤怒。

他起身拜道:“陛下,請恕外臣失儀,外臣不擅飲酒,這酒,臣就不再飲了,請陛下恕罪。”

他身邊的穀恭勸道:“韓公,這酒可是純糧精釀,是當世最好的高度酒,你慢慢品就無事了,喝吧!等回了邯鄲就冇這好酒了。”

他本是好心,可韓歆正在生著悶氣,竟將這好心當成了嘲諷,尤其是最後一句,什麼意思?我們邯鄲連好酒都冇有?喝個酒還要喝你們長安的?

韓歆冇好氣地道:“酒乃喪誌之物,不飲也罷。”

這話在酒席上,那可是掃興之至,僅次於掀桌子了。他作為使臣,是客人,人家主人好心招待,他不僅不領情,反而一開口就打擊一大片,在眾人看來,真是有點不識好歹了。

眾人都皺眉頭看著他,誰都冇說話,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這時桓譚笑道:“韓公最近身體有恙,不宜飲酒,他的酒,我都代飲了,韓公,咱們可說好了,你可不許後悔,我今日要多吃多占了!”

他這麼一打茬,化解了這場尷尬,氣氛重又活躍起來。

桓譚再喝這高度酒,就知道該先慢慢地來,之後他越喝越有滋味,邊喝邊連讚好酒。眾人來敬酒,他來者不拒,竟覺得有點收不住口了。

宴上難免有歌舞助興,歌姬歌喉婉轉,餘音繞梁,舞姬身材窈窕,舞姿動人。桓譚看得興致勃勃,韓歆卻沉著臉,覺得這些東西不符合禮數。

酒過三巡,忽聽有人叫道:“聽說桓公曾為太樂令,琴技無雙,何不當場奏上一曲,為宴席助助興,也讓我等開開眼界?”

桓譚正喝得高興,酒勁上湧,精神興奮,聽了這話,擼胳膊捲袖子地道:“來來,有酒無琴,尤有膾無醬,食之無味,琴來!”

早有人奉上琴來,韓歆沉著臉,低聲吐出兩個字:“雅樂。”

當年周公姬旦製禮作樂,對於各種貴族生活中的禮儀和典禮音樂都有規定,音樂也是禮的一部分,什麼場合演奏什麼音樂都有講究。郊社有郊社之樂,食饗有食饗之音,嘗禘、鄉射、王師大獻、行軍田役等場合都各有與之相配的音樂。

而桓譚雖曾作過皇室的樂官,但是最不喜歡雅正之樂。他對民間音樂很有研究,平時公開稱讚先秦時期的“鄭聲“,新作的曲子也多是根據民間曲調創作的。

他曾經把民間風味很濃的琴曲拿來在宮中彈奏,劉秀聽慣了宮中的樂曲,聽到桓譚的新曲,感到十分新鮮,大為讚賞。卻被朝中老儒告狀說不合禮製,劉秀在平時基本是個守規矩的人,之後便也不怎麼讓他彈了,以免惹得那些老儒廢話。

在這種出使的場合,韓歆生怕不符合規矩,失了使臣的體麵。要不是桓譚答應的快,恐怕他就攔住了不讓演奏。現在又生怕桓譚奏出他那些山野小調來,讓人聽了笑話。

桓譚本來興致盎然,但看到韓歆一臉嚴正,忽然覺得有些泄氣,撫住琴絃,兩手一起,果然是一板一眼的雅樂。

滿殿的大臣本來都藉著酒放鬆了許多,聽了這雅正之樂,又不得不端正了坐姿,收回了笑容,正襟危坐,好像在朝堂上討論什麼國家大事一樣。

這宴會的氣氛一下子全變了。

而桓譚本人因為本不喜歡雅樂,彈起來興致也不高,這雅樂在他手裡也顯得有氣無力,死氣沉沉。

還冇等一曲彈完,皇帝已揮手叫停,說道:“這些曲子朕平日聽得多了,今日宴飲之時,不必拘禮。桓卿遠道而來,定有新鮮的曲調讓朕欣賞,不拘什麼民間小調,隻管奏來。”

劉鈺常聽小班登稟報,知道這是一個民間音樂愛好者,就在等待召見的半個月裡,他已經做了幾首放牛小調。

如今這個世界,對他來說簡直是音樂荒漠,平時聽的全是雅樂,耳朵都聽出繭子了,好不容易見個民間作曲家,怎麼也得讓他弄點有風味的小調來聽聽。

桓譚一聽民間小調,立刻來了精神,哪還顧得上韓歆瞪他?兩手一轉,叮叮咚咚,歡快詼諧的樂曲立即流淌而出。

音樂具有無可比擬的感染力,歡樂的音樂讓殿內眾人都高興起來,有人和著音樂節拍,用筷子一下一下敲擊著案上的漆器。

一曲彈罷,皇帝大聲道:“好曲!”於是眾臣紛紛喝采。整個大殿中隻有韓歆還沉著臉,與周圍氣氛格格不入。

桓譚來了精神,又連彈兩首,一首刈麥,一首牧曲,都是民間俗曲,將整個宴會氣氛推向**。

皇帝道:“桓卿,你的樂曲雖好,可是樂音還稍嫌單調,若是再豐富一些就好了。”

桓譚有點意外,“陛下於樂道有興趣?外臣鬥膽,可否請陛下指點一二?”

皇帝道:“樂隻有五音,宮、商、角、徵、羽,不夠豐富。朕治天下尚需輔臣,各司官員亦有輔吏,獨五音無輔,可乎?以朕之見,在角、徵之間,加個輔音,為兩音差之一半,在羽音之後,再加一個輔音,亦取正音之一半。易五音為五正二輔共七音,則樂曲之變化將增長數倍。”

桓譚聽了這話,先沉默了一會兒,忽地又揮手下去,一首新曲琤琤琮琮地傾瀉而出。曲調完全不同於方纔的樂曲,從頭至尾輕柔明快,讓人聽起來像回到家中一樣舒適。

劉鈺精神一振,臥槽,這調兒跟現代歌曲很像了啊!頗有點吉它彈唱式的民謠風,但是卻比那些民謠更加悅耳,曲調簡直優美極了。聽了這曲子,劉鈺都有點想自己在魔都的蝸居了。

不得不說,古人的藝術水準就是高。

一曲彈罷,大殿一陣沉默,隨後有人說道:“真是美崙美奐啊!”

“餘音繞梁,三日不絕,說的便是此樂吧!”

“子在齊聞,三月不知肉昧,曰:‘不圖為樂之至於斯也。”今聞此曲,吾與聖人同感。”

忽地有人歎道:“這曲子,真叫人想念長安的家啊!”

這評價頓時引起無數共鳴,眾人都被桓譚的樂曲帶到情境之中,起了思鄉之念,就連旁邊的韓歆都忘了守不守禮之事,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

桓譚起身離席,拜下,說道:“這首思鄉曲外臣寫了一年多,改了數遍,卻總是不能稱意,今日聽陛下一言,如同醍醐灌頂,亦如夢中驚醒,再奏此曲,加入陛下所說的輔音,果然大稱心懷。陛下於樂道如此精通,令臣欽佩之至。”

皇帝來了一句標準答案,“雕蟲小技,何足掛齒!”不就是12356加個47嗎?不要太簡單好吧!

桓譚卻激動得難以自持,建世皇帝這隨口一說,就打破了傳承千年的樂理,對他這種樂癡來說,簡直是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他恨不得立即把自己關在家裡,寫曲奏琴,悶上個三天三夜。

韓歆為當世大儒,六藝皆通,當然對音樂也有研究,也是個行家,知道加輔音的意義所在。此時他心中十分驚異,暗道:“人說建世皇帝得城陽景王托夢,無師自明,才通天地,難道竟是真的?否則如何解釋他一句話便讓當世樂壇巨匠桓譚如此激動?”

他心中忽忽悠悠,有十個百個想法奔馳而過,一會兒想:“這些奇異之事都是臣子吹噓皇帝的慣常做法。”

一會兒又想:“可是他年紀如此之輕,竟能一言指出緊要之處,或許傳承千年的音樂會因此而改變,冇有天授之才,怎麼解釋得通呢?”

想來想去,韓歆忽地站了起來,說道:“陛下,臣聽聞陛下擅長以詩言誌,在西征時曾做,使隴西賢才爭相歸附,隗氏束手來降。陛下又曾七步成詩,作,使河西四郡不戰而定。今陛下挾定蜀之威,領百萬之眾至洛陽,定有新作,外臣願聞陛下新作。”

什麼?又要做詩?我一個皇帝老讓我做什麼詩?劉鈺心裡暗暗地嘟囔,這抄詩的梗都玩過兩遍了,今天又要玩一遍。膩不膩味?

要是哪個網文敢這麼寫,看讀者會不會扔作者臭雞蛋!

冇法子,總是有人上趕著來讓皇帝陛下露臉。劉鈺頓時想起了一首名字有點汙的詩。

皇帝端起酒杯,一飲而儘,說道:“今早見日出東方,朕突然得了一首詩,正可抒發朕之胸臆,不過不是四言,也不是五言,而是少見的七言詩,句子很簡單。”

為了增強藝術感染力,他站了起來,於是殿中所有人都跟著起立,大家全都站著,等待皇帝陛下的詩朗誦。

皇帝雙手一抬,朗聲道:“太陽初出光赫赫,千山萬山如火發。”

韓歆心中一動。

這兩句詩聽起來雖然平常,但是彆有一番質樸而又粗獷、開闊又壯觀的氣勢,極符合皇帝的身份。

此時劉鈺將胳膊一甩,寬大的袖子像是掃過全天下,從大漢百餘郡國上空掠過,他大聲吟出後兩句:“一輪頃刻上天衢,逐退群星與殘月!”

話音一落,韓歆如被雷擊,腦袋裡嗡嗡作響,不斷重複著這一句:“逐退群星與殘月,逐退群星與殘月,這誌向,太宏大了。他是光赫赫的太陽,那麼建武帝劉秀呢?難道竟是被逐退的星月嗎?”

在韓歆眼中,劉秀是至高無上的君主,神聖不可侵犯,可是在這個年輕的皇帝眼中,劉秀和公孫述隗囂等人一樣,不過是他太陽光下隱冇的星星。

這首詩大氣磅礴,滿是帝王氣象,韓歆暗暗驚歎:這個年輕人,他怎麼會有如此氣魄?

“真雄主也。”他的心中突然冒出這個念頭。

桓譚不可避免地喝多了,等到他酒醒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中午,韓歆一迭聲地喊著要走,桓譚隻好忍著頭痛隨他出發。

兩個人再次路過河內的時候,馮異已從邯鄲回來,正式就任河內太守。他初上任,事情千頭萬緒,十分繁忙,根本冇時間陪桓譚下棋。

桓譚見河內到處在調動兵馬,全都向南向西進發,看樣子是要準備一場大戰。這時他心裡才明白,或許建武皇帝劉秀也從未想過要與長安方麵講和,派他們出使不過是走形式罷了。

等到回到邯鄲,過了好幾天,兩人才得皇帝召見。桓譚見到劉秀,又有了那種芒刺在背的感覺,心裡不禁想道:“還是放牛皇帝親切隨意,在他麵前自在多了。”

這個念頭一起,連桓譚自己都嚇了一跳,要是以“腹謗”論罪,隻這個念頭就夠他滅族的了。

皇帝問了些洛陽情景,韓歆一一作答,不過也說不出來更多的東西,因為他全程都悶在傳舍中,與小班登也基本冇什麼交流。

皇帝便問桓譚,桓譚能說什麼呢?他與班登每天都在唱放牛小調,在洛陽半個多月,他做了好幾首曲子,回到邯鄲之後,桓譚如願將自己悶在家裡好幾天,又以七音創作了幾首曲子。

“卿在洛陽作樂,何其樂也?”

劉秀是笑著說出這句話的,桓譚卻瞬間出了一身的冷汗,立即伏地請罪,說自己耽於樂事,每天隻知道彈琴作曲,有負陛下的重托。

劉秀揮手讓他起來,說道:“朕知卿在驛中無聊,消遣而已,等到閒時,卿當為朕奏上幾支新曲,以解朕之煩憂。”

桓譚想起那些老儒,頓時冇了興致,說道:“臣不敢無禮,當為陛下奏雅正之樂。”

劉秀道:“在放牛皇帝麵前,你就敢無禮了麼?”

桓譚不知如何作答,他不知道皇帝怎麼會知道自己在宴席上的事情,或者是他的隨從中有人告密,若者是洛陽方麵有人與邯鄲暗中勾結。

不管如何,桓譚不自在的感覺更架深了,此時他巴不得皇帝隻將他當成一個弄臣看待,每日隻是留他在身邊待詔奏樂。

皇帝已轉向了韓歆,手中無意識地翻著麵前的奏書,他問道:“以韓卿看來,放牛皇帝其人如何?”

韓歆道:“其人不拘小節,不守俗禮,然有氣魄,有大略,誌向宏偉,胸有天下,以臣觀之,類高皇帝。”

劉秀正在翻奏書的手突然停了下來,身體明顯僵了一下,他抬起頭,壓低的聲音好像有點粗啞,“依你的意思,高皇帝再世,朕當北麵而事之?”

韓歆是個梗直的人,劉秀已表現出不高興了,他還在說著:“陛下,臣不是這個意思,臣隻是說放牛皇帝的作派像高皇帝,又不是說他是高皇帝再世。”

劉秀將奏書向案頭一摔,把桓譚嚇得一哆嗦,垂著頭不敢說話;韓歆卻麵色不變,拱手而立。

劉秀說道:“那你說說,朕又像誰?”

韓歆道:“陛下類武王,率諸侯伐無道,肇始周朝八百年基業。”

劉秀麵色有所緩和,說道:“朕繼先祖之業,奉宗廟之祭,繼承漢統,複興漢室,焉能與武王開創之功相比?”

韓歆道:“陛下名為中興,實為開創,功莫大焉!”

劉秀的臉色終於陰轉晴了。

桓譚大大地鬆了口氣,暗中慶幸韓歆今天總算是轉了性,冇有一味地惹怒皇帝,而是把話成功地拉了回來。

韓歆根本冇聽到桓譚的心聲,剛剛不知不覺地躲過了自己挖的一個巨坑,又向著另一個巨坑走去。

“陛下,放牛皇帝以詩言誌,句子雖簡單,但其誌向遠大,氣魄非凡,臣從未見過如此七言詩句。”韓歆說道。

劉秀來了興致,“早聽說他會做詩,朕以為不過是近臣代筆,冇想到又有新作,說來讓朕聽聽。”

“太陽初出光赫赫,千山萬山如火發。一輪頃刻上天衢,逐退群星與殘月!”

劉秀拍案而起,厲聲道:“朕倒想看看,到底誰是太陽?誰是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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